【新华每日电讯】院士教授们的“优雅先生”,老上海建筑的“保护女神” | 追记建筑学家罗小未教授
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时间:2020-07-24 浏览:
“我手头还在写一本书,要是写不完该怎么办?”
3年前,同济大学常务副校长伍江去医院看望他的老师、重病中的罗小未先生。老师在病榻上留下的这句话,他至今还记得,“这是她当时和我讲的最后一句话。”
2020年6月8日清晨,我国著名建筑学家、建筑教育家,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罗小未,因病医治无效,在上海逝世,享年95岁。
“对,她就在那间教室讲过课”“我想再看一遍《外国建筑史》”……更多来自天南地北的建筑师、教授、院士在网上寄托哀思,他们当中,有许多是罗小未的学生。他们追忆她的故事,“拼凑”她的人生,也在无限怀念中,追随她的足迹。
一生放不下的建筑史教材
在同济之外,学建筑的人知道罗小未的名字,大多是通过教科书。罗小未心里,也总惦记着她的书。
“我的那本教材,我还要继续完善的,有些章节缺乏思想性,讲了是什么,没讲清楚为什么,这就不太符合我所认为的建筑历史应该是建筑文化史和建筑思想史的理念了……”2004年,罗小未年近八十。
一场专访临结束时,她特意向主持人补充道。
1925年,罗小未出生在上海,1948年毕业于圣约翰大学建筑系。1952年院系调整后,她成为同济大学建筑系建筑历史与理论教研室创始人;就任后的头等大事,就是着手编写建筑史教材。
20世纪50年代初的国内高校,关于建筑史的中文课本只有丰子恺的《西洋建筑史》可用,一本薄薄的册子,半小时就能翻完。
青年人渴望新知,必须要为他们构建起国内建筑教育的大厦,其中,教材是最基础的“石料”。
“她在国内高校首开《外国近现代建筑史》课,是第一位系统地把西方建筑历史、理论和学术思想介绍到国内的学者。”中国科学院院士、建筑学家郑时龄是罗小未20世纪60年代初的学生,他记得与老师相处的诸多细节。
“编写历史教材是一项浩大工程。当时,不仅关于建筑学的文献资料极其有限,编写者自身还需要历史、政治、经济、哲学、科学等多学科的知识储备,罗先生面临的挑战可想而知。”郑时龄说,罗小未始终认为要想把建筑史讲明白,就要有丰富的图像,因此她收集图片、制作幻灯片、建立教学档案,做的都是开创性的工作。
凭着热情与毅力,罗小未相继主持编著完成《西洋建筑史概论》(1955年出版)、《西洋建筑史与现代西方建筑史》(1957年出版)等近10种建筑史相关教材,其中1961年出版的《外国建筑史参考图集——近现代资本主义国家建筑史附册》等教材内含丰富图片。这些教材的影响遍及全国相关院校。
改革开放后,罗小未迎来她教学与学术生涯的黄金时代。怀着兴奋感和发展中国建筑教育的强烈使命感,她积极走出国门,带着问题去,带着办法回。
1980年9月至1981年2月,罗小未为美国华盛顿大学客座副教授,讲授中国建筑
每次出国,她不舍昼夜地与外国同行进行学术交流,先后采访数十位西方著名建筑师,以了解世界建筑领域的发展动向和先进经验。实地走访巴黎歌剧院等地,罗小未望着这些自己讲了30年,却素未谋面的建筑,就像遇到了“多年不见的老朋友”。
回到国内,罗小未组织编写的《外国近现代建筑史》多次再版,现已成为全国300余所建筑院校共同认定的教材。
兼收并蓄,也理性、自信。罗小未是国内建筑学界最早提出建筑史研究必须破除“西方中心论”的学者之一。她强调,学习西方一定要“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无法分析批判也就难以借鉴”。
“罗先生组织的国际交流不是西方文化的单向输入,她实际扮演着东西文化交流使者的角色。”伍江说,在国外知名学府访问时,罗小未作了大量关于中国传统建筑、古典园林以及空间思想的讲座,她说过,“连西方学者都非常渴望了解中国建筑文化,我们怎么能妄自菲薄?”
院士、教授们的女“先生”
“学生是太阳,我是月亮,要让他们发出光芒照亮我才好。”罗小未曾这样对家人说。
在同济建筑系,罗小未是迄今唯一被唤作“先生”的女教师。“这一称谓所表达的,是几代师生对她发自内心的尊重和对学识的敬畏。”郑时龄说。
1964年,郑时龄本科三年级。罗小未《外国近现代建筑史》的课后作业是写一篇小论文。“我当时下了很大功夫去查文献,写了篇有关建筑与艺术关系的文章交上去。罗先生看出了我的努力,告诉我这篇文章可以继续发展。这个鼓励让我自此爱上了建筑历史与理论这门学科。”
1978年,郑时龄回同济攻读硕士学位,再次聆听罗先生教诲,而他在学术期刊上发的第一篇论文,正是当年那份作业的延展。
1982年秋,罗小未出访归来,在同济大学文远楼106教室开讲座,引发“追星”效应,不仅教室里人头攒动,教室外也围了几圈学生。那其中,就有如今的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院长李振宇。时隔近40年,他还记得那场讲座的内容,“罗先生当时讲了‘波士顿的提问’‘墨尔本的启示’等,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
出于对先生的敬仰,当年,李振宇曾悄悄混进课堂,听罗小未讲课。被发现后,老师告诉他,“我的课不能随便不听,也不能随便听,要听先在系里面办好手续。”
“她的严格是出名的,个别同学论文写得像散文,会被她拿出来作为反面案例;她的慈爱也是出名的,我们成立业余社团‘青年建筑学会’,她慷慨地把当时珍贵的幻灯机、幻灯片借给我们,还常来给我们开小灶;同学们关于‘不要重修圆明园,应辟为遗址公园’的意见,就是在她直接关心下形成的……”回忆起罗老师,李振宇想说的太多。
教了一辈子建筑史,建筑史到底是什么,又该怎么教?罗小未的观点是:每个时代都有建筑师和工程师,他们充分利用,而且是创造性利用所处时代的物质技术条件,满足社会对建筑的物质与精神需要。因此,建筑史是文化史,也是思想史。
攻读建筑历史与理论专业博士学位期间,伍江经常收到罗小未推荐的书单:西方近现代哲学、西方心理学、西方社会学……这些读完,还有古希腊史、古罗马史……
“她同时告诉我,这些课她本人教不了,同济的老师也未必讲得好,要学就去向上海最好的老师学。”在罗小未帮助下,伍江曾在每周末赴上海社会科学院“补课”,复旦大学的多门哲学社科类课程也进入了他的选修课清单。
建筑史是文化史,也是思想史;而建筑存在的一大意义,就是让生活更美好。秉持着这样的理念,罗小未除了教学生如何读书,也教他们怎样生活。
“建筑就是人们的生活空间,如果你自己都不热爱生活,你怎么为别人创造美好生活呢?”朴实的话语,让众多学子受用一生。
罗小未本身就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她当过羽毛球队队员,学过芭蕾,早年还曾被学校声乐系录取。条件艰苦的岁月,罗小未为了给女儿做一件衬衫而想尽办法,布料不够,她就缝上漂亮的蕾丝。
自己的学生不会照顾怀孕的妻子,罗小未看不过眼,经常买块肉就亲自上门,手把手地教年轻人怎样熬汤。她总说,做学术一定要不食人间烟火吗,对生活的体悟也该是这个领域教育工作者的基本素质。
“师从罗先生,你就会知道学好建筑学绝不仅是画好图纸就行的。”郑时龄说。
爬上脚手架的八旬“女神”
“城市要有个性,城区也要有自己的个性。最好、最有价值与最现成的个性便是该地区与生俱来的历史文化特色。因为这些特色既非他人所给予,也非他人可以取走或拷贝的。因而在规划中如何充分利用与发挥这些个性与特色的潜力,如何协调旧城改造和历史风貌区保护之间的关系,如何在保护本地区历史文脉的基础上推动老城区的功能升级,成为本规划研究能否成功的关键。”
这段文字,摘自罗小未主编的《上海老虹口北部昨天·今天·明天——保护、更新与发展规划研究》一书。
20世纪80年代以来,罗小未深度参与了上海一系列建筑文化遗产保护政策法规的制定,以及上海历史建筑的修缮再生指导工作。在不少建筑师看来,罗先生是上海地方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的重要开拓者:从广受关注的淮海路历史风貌保护,到新天地和外滩源的保护改造项目,无不凝结着她的智慧和辛劳。罗先生也因此被业界誉为上海近现代建筑“保护女神”。
2008年,邬达克设计作品、被誉为“远东第一影院”的上海大光明电影院在修缮时遭遇难题。建筑师发现,影院观众大厅的吊顶有7层涂料,每改建一次就上了一层色,已完全看不出最早的颜色。
为尽可能地恢复原貌,建筑师走访多位早年来此观影的老人,其中就包括罗小未。在这次修缮中,年逾八旬的罗小未两次爬上三层楼高的脚手架,对细节反复确认,敲定最后的修缮方案。而今观众大厅的浅灰绿色屋顶,正是罗小未拍板定下的。
前些年,国内某些地方的城市建设偏离实际,导致千城一面,甚至出现“博眼球”式的建筑,令罗小未感到惋惜。“每一代人都应该为优秀文化的延续作贡献,建筑系师生更要担起这个责任。”她亲力亲为,连续多年以重要评委身份参与城市优秀住宅设计奖的评选工作,即便年事已高,依然克服困难参加。伍江说,先生就是希望通过评选,向建筑界传递正确价值取向,促进“建筑让生活更美好”的理念成为业界共识。
春夏秋冬,花开花落,95年的时光也不过一瞬。好在心火不熄,在同济校园里,总是有人讲起罗先生的故事:
她是如此理性的人——学界曾经一边倒地批判西方、学习苏联,继而又转为批判苏联,她却始终坚定地认为,好东西就应该借鉴,“不能把小孩同洗澡水一起倒掉”。
她又是如此感性的人——在身体最差的时候,只要听到学生的名字,她就眼里有光,就能乖乖地多吃几口饭。
“我们永远怀念罗先生,也将永远追随罗先生。”这是许多中国建筑学人的共同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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