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滩的房子会唱歌 --记程乃珊《从建筑解读上海城市发展》讲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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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03-11-13 浏览:
程乃珊说,她不懂建筑,却写建筑的故事,因为她相信房子不是砖木结构的,房子是有灵魂的。11月10日下午的文远楼阶梯教室里,这位笃信住宅精灵的中年女作家,用她不经意间就夹杂进上海方言的普通话,用她欢快却蕴含深情的语调,用她极端质朴却不乏文学韵味的言语,带我们走进老上海住宅的风花雪月之中。谈起这些房子,她不说"了解",而是"她认识它们",仿佛提及多年的老友。而那些故事,也正是从这些她所"认识"的老屋展开来……
花园洋房是故事的起点。
也许因为程女士便出生在这样一幢老宅里,她选择了它们作为讲座的开端。她说她"喜欢这些房子得不得了",她说看着这些房子拆掉,她"心痛得不得了"。从程女士带来的照片里,可以从其优美的造型,精致的细部窥见它们昔日的神采风韵。
这一类房子的居住者大多为商人,因为这些住宅房间四四方方,有很高的得房率,"一点也不花俏",最能经受他们主人精明的盘算;高门厚墙的围院,最能满足中国传统封闭内敛的心理需求;外观古典,欧式,内部设计却现代、简约,也能迎合那时商人不苛求浮夸,但求舒适的海派风格。这些住宅在细节设计上,有令现代人都觉惊讶的精到。比如房门内侧的把手都安置得很高,以防小孩跑出去;再比如后门都是两进,厨房一部分在院内,一部分在两扇门间,以杜绝烧菜的油烟;仆役和主人活动的空间相对较独立,内侧厨房和饭厅间一道窗为送饭菜留一个渠道,以免兜一圈饭菜都凉了。
程女士说,走进老屋,你不用吭声,因为老屋自己能讲故事,可惜她们没有嘴,如果有,她们一定能讲给你听。的确,每一幢房子都铭刻着一个或几个家族的崛起与衰落,聚合与离散。然而这近一个世纪上海滩曲折的经历奠定了这些故事共同的时代背景,使它们都拥有神话般的传奇,童话般的宿命。
石库门是故事的发展。
石库门是最具小资情调的建筑,小资情调是最能体现海派生活的文化。情调同样来自房屋的主人,他们大多是外资企业的白领、医生、律师以及商贾的外室。
故事从陕西北路太平洋花园对面的一排犹太房子讲起。程女士曾接到一位66岁中犹混血老太太的求助。老太太拿着一张珍贵的老照片,报出一个已经不存在的地名,要找幼时曾住过的老屋。恰巧程女士熟知那条街(就是现在的陕西北路),便热心地带她去。一路上,老太太反复担心的说,房子会不会已经拆掉。当老屋终于出现在两人面前时,程女士的情绪被老太太感染,并和她同样激动。程女士说,她体会到什么是近乡情切,她更体会到老屋对人有一种多么大的鼓励。
这是一幢典型的石库门房子,规模比花园洋房小,立面没有那么多装饰,也不是纯古典主义,而融入了现代的元素。窗子从百叶木窗换成钢窗,地板打蜡,而不再刷红漆。入口从楼梯通向二层,可能是遵从英国的习惯,将二楼定为"first floor",底层堆放杂物。
现在的居住者犹豫着把门拉开一条缝,两人呈上照片作为凭证。没想到开门的老者正是相片角落的一个小男孩。于是程女士得以了解了那段尘封的往事。
老太太的妈妈是一位犹太商人的外室,商人回国后,定期汇款维持母女二人的生活。然而太平洋战事的爆发隔断了她们的经济来源,作为房东的小男孩一家一直免收她们的租金与饭钱,并在日军进城时,给小女孩穿上中国小褂掩护其逃脱追捕。小女孩便在这里度过童年,并在附近一家非常出名的犹太会馆上学(其名气来源于它掩护过很多犹太人,希拉里的父亲就曾在那里上学,希拉里随克林顿访华时还在此留影)。
这片犹太房子里不知还有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他们最先的主人犹太商人撤走后,又住进很多律师,医生,企业白领,后因其地理位置搬进越来越多的风尘女子,于是正派人士只好一家家的搬离。渐渐老宅也就沦落于风尘之中……
而最近,有犹太人提出要买这排房子,原因大概只能是因为那些故事吧。
程女士说,住宅的文化,就像每一年飘零的树叶,随着主人的更替一轮轮的沉积。老屋的魅力便也在于此。
豪宅是故事的高潮。
在静安区,有一幢被誉为"远东第一豪宅"的房子,普通上海人更喜欢用"绿房子"来称呼它。它的第一位主人是名扬一方的富贾吴同文,它的设计者是还设计了国际饭店及大光明电影城的著名建筑师乌达克。它,也是程女士小说中蓝屋的原型。
称其为豪宅,绿房子自是名副其实。因为主人的迷信,弧形是房子内部装修的主题,被一再的重复。房间的形状是弧形,所有阔气的大面积长窗都是用整块的弧形玻璃装就;这幢只有四层的房宅里设有中国住宅的第一部电梯,并也被理所当然的做成弧形;地板图案的弧形创就了其独特的铺地方式,为了易于弯曲,地板材料被竖起来铺就;还有那些从美国进口的"morden时代"的家具,比如沙发,台几,床的挡板,自然无一避免的呈弧形。
然而,绿房子的戏却并不能随着其主人的消逝而谢幕。八十年代中期,它成了程女士小说的背景。《蓝屋》还曾引发了连程女士自己都感困惑的讨论:主人公顾长辉是否应该回到蓝屋?
不久前,听说绿房子的重新整修,程女士前往拜访。在她被新主人名片上三个字彻底怔住的同时,这位与小说主人公同名同姓同年岁的台湾人,自豪的微笑着说,我,顾长辉,回到蓝屋了。
真实生活中的顾长辉听着长辈对老上海的溢美长大。当他真正穿梭于上海的街道时,立刻被绿房子所吸引。对于学建筑的他来说,上海的其它老宅都是"殖民风格"的,只有这幢是"超现实"的。他以二十万的月租金与政府签订了十多年的租赁合同,并斥九百万巨资进行维护装修,使挂满空调,架满电线,早已残败不堪的绿房子重现过往的神采。现在,顾先生住在第四层,第三层开了建筑师事务所,一二层以二十多万的价格租给商家。忆起那场争论,程女士说,这样的答案"真是太太好不过了。"
也许老宅真的有精灵,也许房子真的能讲故事,也许历史自有其人力所不能达的创造力。
公寓是故事的收笔。
公寓是那个时代新潮的产物。住公寓的人不一定最有钱,但绝对是最现代,文化素质最高的阶层。公寓一反其它房子的阴暗,虽然民间传说阴暗的房子能聚财;公寓最维护人的隐私,邻里间总是礼貌和气,却隔有一段距离;公寓有很多满足那个时代中产阶级生活的细节设计,比如简洁大容积的壁橱,比如与厨房挂牌相通的壁铃,比如平常可收入墙里,用时拉出来的熨衣板。
程女士的家在一幢有着罗马式立面,名为"garden apartment"的公寓里住了五十多年。程女士说,人与时空的交融,需要很长时间的沟通,老房子的味道就是一种氛围。
当最新潮的产物也沉积出历史的韵味,住房的故事也只是在这里稍作停顿。程女士说她最喜欢看老宅地砖上年代的印记,她希望现在建房,也能印刻日期。那样,也许住宅又多了一种方式,讲它的故事。
在近三小时,拉家常似的讲座里,程女士表达了她对老宅深切质朴的怀念与爱。她说把老宅拆掉的同时,便拆掉了我们的记忆,记忆不能只停留在书本与口头,它需要实物来做载体,因此,拆掉老屋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
也许记忆正是老宅会唱歌的精灵,震人心魄的灵魂和与之俱生的文化吧。而对于一座城市,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稿件来源 建筑城规学院 )(2003-11-13)